你有如匕首,
    刺入我憂愁的心;
    你有如魔鬼,
    狂野的盛裝前來
           ──波特萊爾〈惡之華〉


~第七章~

  之後,警方在左拉宅邸中發現三具女屍,其中一具年約十三歲上下,半邊身軀不知去向,且業已腐爛,另兩位死者的年紀都在十歲左右,死狀也極為淒慘。
  而兇手,現年二十三歲的瑞多‧左拉尚未緝捕到案,目前仍然在逃。
  這些事情,他都已經知道了,他將報紙擱在一旁,往後埋進病床的枕頭裡,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
  他在想,為什麼當時瑞多沒有刺中他的要害,在他倒下時也沒有給予致命的一擊。
  瑞多都殺過那麼多人了,還會差他一個嗎?為什麼不乾脆把他也幹掉算了?
  他知道自己這樣想是有點自作多情,但他記得很清楚,當瑞多給了他那一刀後,他臉上那種恐懼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從來沒拿刀捅過人一樣,而且兇器隨便一扔就慌亂的逃走了;看到那樣的瑞多,他實在沒辦法相信自己在瑞多的心中,沒有佔上半點份量。
  當他還在胡思亂想時,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請進。」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你好,畢雪先生。」
  「嗨,老包。」他愉快的向來人打了個招呼,然後他突然前傾身軀,並壓低聲音問道:「對了,在那之後,你沒惹上什麼麻煩吧?」他指的是老包可能也是瑞多的共犯這件事。
  老人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如果是以前,我想我可能會覺得我這把年紀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但現在,為了照顧蘿蕾萊,我還不能那麼輕易離開,不是嗎?」
  丹尼士訕訕的笑了笑,並往回靠到枕頭上,也許這老鬼才是最老奸巨猾的也說不定吧?他想。
  「對了,老包,」良久,丹尼士開了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一些瑞多小時候的事嗎?」
  老包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上仍然是淺淺的笑容。「那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沒關係,我時間多得很。」他笑道。

  那是一段扭曲的童年。
  在老人沉穩的聲音中,陳述的是一個並不快樂的故事;伊麗莎白‧左拉是一位精神狀況並不穩定的女性,至於這是她先天使然,還是自從嫁進這棟清冷的大宅後才變成如此則不得而知;左拉老爵爺很少在家,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事業,對他的妻小則鮮少關心;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於是左拉夫人開始變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只在乎她自己的外貌,她對美麗的執著已到了近乎病態的地步,而她的自戀也間接影響到與她相關的一切,她認為她應該有個能夠延續她美麗的女兒,而不是兒子,於是她將當時年幼的瑞多裝扮成女孩,並用自己的小名「伊莉絲」為他取名,她讓他彈琴、唱歌,不讓他出門戶一步,把他當作一個精巧的洋娃娃般一樣愛護,在小瑞多懵懂的認知中,也許根本不明白什麼性別之分,他只知道母親極為疼愛他,卻不了解母親只是透過他裝扮成女孩的外表,在愛著自己。
  但那或許,也是小瑞多最快樂的一段童年時光──儘管那只是建築在假象之上。
  然而,這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左拉爵爺一向對家裡的事不聞不問,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兒子被他的妻子搞成那副德性,等到他發現時,瑞多已然十歲,長久以來他像個女孩般生活著,左拉爵爺這才了解茲事體大,之後,他與妻子大吵了一架;而後來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左拉夫人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在家中上吊自殺,而那天只有小瑞多一個人在家,同時,他也是第一個目擊者。
  失去了母親,小瑞多於是被導正到一個正常小男孩的道路上去,剛開始他無法習慣,但左拉爵爺的嚴厲與強硬的矯正態度迫使他不得不在短短的半年多裡就回歸一個男孩應該要有的樣子,相信那半年對他來說肯定是極為黑暗的一段惡夢;那段日子裡,哭叫聲、毆打聲與咒罵聲沒有一天停過,然後,有一天,小瑞多不再有那些女孩習氣,而完全像是變了個人,他的父親當然極為讚賞,感謝上蒼幫他找回了一個正常的兒子,卻不知道,瑞多的殺戮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第一個被瑞多少爺殺死的,並不是莎樂美小姐,而是他內心的『伊莉絲』。」老人這樣說著,眼神裡看到的是遙遠的過去。
  經歷過那短短的半年後,不知為什麼,瑞多失去了所有關於他十歲前的記憶,他不再記得他曾經是個女孩,也不再記得他母親死時的那天午後,更不記得──那慘無天日、惡夢般的半年。
  但是,他真的從此將「伊莉絲」給殺死了嗎?
  那半年時光消去了他身為「伊莉絲」的記憶,但是,卻沒有完全消去他腦海深處──那些與他母親度過的美好時光;只是如今,他已經了解到性別之分,在他模糊印象中的那個小女孩不可能是自己,因為他並不是女孩;他記得母親當初對他的疼愛與照顧,於是他強烈的產生一種也想去照顧他人的心態,就像他的母親當初對他的照顧一樣;但他無法忘懷身為「伊莉絲」時的那段快樂時光──儘管他已不記得他就是「伊莉絲」,但是「伊莉絲」與「記憶中的美好」這兩者已在他的認知中密不可分,於是他四處找尋與「伊莉絲」──其實是與他自己相像的女孩,對她們做當初母親同樣對他做的事──藉由照顧與自己相像的孩子而達到某種自我滿足,只是這次,施予照顧的一方毫無自覺。
  如果說「伊莉絲」是瑞多的母親一手造成,那麼後來那個冷酷、完美主義、暴君般的瑞多就是他的父親所造就的;他的人生被一分為二,一半屬於他的母親,而另一半則屬於他的父親,但這兩者加起來並沒有讓他的人生變得完滿,反而更加支離破碎。
  良久,丹尼士才打破了沉默:「那麼,老包,就你所看到的,你認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那並不重要,」那雙灰色眼睛正平和的看著丹尼士。「重要的是,你願意接納的是哪一個他。」

  「那麼,畢雪先生,出院之後你有什麼打算嗎?」
  「啊……我想可能會到鄉下開業吧,這裡太多關於瑞多的回憶了。」他想到那家裱框店、老畫家的東洋風房子、他去買緞帶的店……當然,還有那條林蔭大道。「在鄉下開個小診所,過過平靜的生活也不錯,然後……也許娶個老婆吧!」他眨眨眼,露出捉狹的笑容。「當然,絕對不要是有著金紅色捲髮跟綠色眼睛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想娶妻生子的話,老包會衷心的祝福你。」他笑了笑。「不管那會不會是紅髮綠眼的女性。」
  當老人準備離去時,那個年輕人用他剛進來時同樣愉快的語氣說道:「老包,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啊,記得幫我跟蘿蕾萊問聲好,她最近過得還好吧?」
  「她很好,我會轉告她的。」老人的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當他步出醫院時,發現正下著雨,而一個將一頭金紅色長髮綁成辮子,有著綠色眼眸的小女孩正撐著傘,站在門口。
  「爺爺,就說會下雨了你偏不信!」
  「唉呀唉呀,人老了就是會這樣忘東忘西,出門前我的確是想帶把傘的。」他沒輒的笑道。
  小女孩牽著老人的手,開心的笑著,於是他們撐著傘,往家的方向走去。

  幾個月後,他出院了。
  他開始處理一些事宜,因為他的確想搬到鄉下去,當然,他那個想娶個老婆的說法,其實也有一半不是玩笑話。
  他開始認真考慮定下來的問題,不過他也沒那麼積極到要主動去找尋對象,反正到時,如果在鄉下可以遇到不錯的女人,他或許就會跟她結婚,共組個家庭什麼的,就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
  自從經過瑞多的事後,他已經不想再在愛情的世界裡冒險,尤其在被捅過那刀後,他覺得一個平凡,安穩的生活顯得更加可貴,當然,就算他終身未娶,就這樣過一生也沒什麼不好。

  當他經過一家舊書行時,一本童話繪本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於是他便將它拿起來翻了翻。
  那本繪本的名稱叫做《哈默恩的吹笛手》,他隨手翻到最後幾頁,上面畫著一輪明月,還有黑漆漆的夜色跟黑壓壓的山頭,一列長長的孩童隊伍往山的方向前進,前頭則是一個身穿彩衣,吹著笛子的男人,而在漆黑的背景中,他彷彿閃著光輝──那在道路盡頭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
  他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文字:

  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面。

  這是一個許多人都很熟悉的童話,但是他此時看到這段故事,卻格外的有所感觸。
  瑞多‧左拉就像那個身披彩衣的吹笛者,他吹奏著美妙的笛聲,將那些女孩一個個帶走,從此她們便消失在這個世上,再也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而彩衣的吹笛人不但帶走了孩子們,也帶走了他自己的行蹤,他們全都消失在那個黑壓壓的山洞之中,而山洞通往何處,沒有人知道。
  當然,現實不像童話故事那樣浪漫,也不會像童話故事那樣不負責任;瑞多帶走的那些女孩,她們的屍體都在山洞中(左拉宅邸)被找到,而蘿蕾萊是那個差點進入山洞(死亡)卻回來了的小孩,那麼吹笛者──瑞多本人去了哪裡呢?他去了哪個屬於他的山洞呢?
  沒有人知道。
  他將繪本放回原處,然後離去。

  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樣的回到家,沒有注意到窗邊那幾枚濕漉漉的腳印。
  他將大衣脫下,掛在一旁的架上,然後突然感到有某種金屬製品抵住了他的後腦。
  「好久不見了,畢雪醫生。」一個熟悉的聲音自他的身後傳來。
  然後瑞多扣下了那把槍的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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