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有人見過夏洛特之女,
  有誰見過她輕輕揮手?
  有誰見過她翩然佇立窗口?
  夏洛特之女。
                           ──丁尼生〈夏洛特之女〉

~第四章~

  瑞多正彈著琴,而一旁的蘿蕾萊合聲唱著。

  她穿著一件滾著綠色荷葉邊的洋裝,金紅色的秀髮編成辮子斜放在肩上,而她童稚的歌聲就有如天使一般的美妙。

  然後,琴聲突然嘎然而止。

  蘿蕾萊轉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停下彈奏的瑞多,然後她注意到瑞多警戒的眼神正注視著門外。她順著他的目光往門外看去,一個有著黑色眼眸,一頭黑色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的高瘦男子正站在門口。而他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以及瑞多。

  「畢雪醫生?怎麼這麼突然,也沒知會一下就來訪了呢?」瑞多站起身來,並保持禮貌的問道。
  「我突然很想看看荷菈小姐,所以就來了。」他瞇著眼睛笑了一下。「她上次似乎對我有些誤會不是嗎?我是想來表示善意的。」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包裝,並將它交給瑞多。
  「這是?」瑞多不解的問道。
  「緞帶,我想這顏色會很適合她的髮色。」他笑道,態度看起來有些輕浮。「很適合──透著金色的紅髮。」他刻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蘿蕾萊。
  瑞多注意到他的眼神,於是便走到蘿蕾萊面前,柔聲的說道:「蘿蕾萊,乖,妳先出去吧,哥哥跟這位先生有些話要談。」
  她順從地點點頭,然後便乖巧的走了出去,並把門關上。

  此時,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荷菈呢?」
  「很遺憾,」瑞多露出了一個有禮的笑容。「她現在並不在這裡。」
  「......她去哪了?」
  「我將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就讀了,當然──」他仍然笑著。「愛麗絲也是。」
  「哪裡的寄宿學校?」
  瑞多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畢雪先生,我認為這跟你並沒有什麼太大關係吧?」
  「我要知道,左拉先生!」他逼近瑞多,臉上不再是輕浮的笑容。「因為在我看來,你就像是憑空將那些女孩都變不見似的!」
  「我沒必要告訴你,畢雪先生。」
  「左拉先生!」他一把抓住瑞多細瘦的手腕。「她們都是伊莉絲的替代品對吧?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弄痛我了,畢雪先生。」瑞多以一種不甘示弱的眼神抬頭看著丹尼士。
  「告訴我!瑞多‧左拉!」
  「我要叫人來了,畢雪先生。」
  丹尼士這才鬆開瑞多的手,而瑞多則是撫著手腕,不悅地看著眼前的無禮之徒。
  「左拉先生,我只想請你明白一件事。」丹尼士嚴肅的說道。而瑞多卻冷冷的看著他。
  「不管怎麼樣,我是相信你的。請你不要讓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隨後他便離開了房間。

  瑞多拿起丹尼士交給他的──裡頭裝著緞帶的小包裝,然後將它扔到壁爐的灰燼裡去。

*****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翻閱著父親留下的──關於左拉家的病歷資料。

  其中特別讓他注意到的是,瑞多‧左拉已故的母親伊麗莎白‧左拉有著歇斯底里症的病史。

  在他正式接手左拉家的家庭醫師這個職務前,他就曾經聽說過關於左拉家的一些流言蜚語,只是當時他並沒有特別去注意這些。

  伊麗莎白‧左拉是自殺的。

  他聽說過這件事。就在十三年前,左拉家的伊麗莎白‧左拉夫人被發現縊死在房內,
警方判定是自殺。但是,卻也有人說,夫人是被左拉爵爺謀殺的。

  原因是,左拉夫人在外偷情。

  當然,不管這是不是真的,左拉夫婦時常爭吵似乎是事實。一些鄰居或是左拉家熟識的人總是會說,左拉老爵爺對於左拉夫人宛如永無止境的歇斯底里十分地頭痛。

  而不管伊麗莎白‧左拉到底是因為長期的歇斯底里症而厭世,或是因為被發現偷情而羞憤自殺,甚或她其實根本是被人謀殺,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左拉夫人早已不在這世上,而左拉爵爺也在許久之前便已過世。他唯一在意的是,根據他打聽到的說法,在左拉夫人自殺的當天,似乎唯一待在左拉家的,只有當時年僅十歲的瑞多‧左拉。

  他突然感到一股心疼的感覺從胸中湧上來──一個那麼年幼的孩子,竟然必須被迫目賭母親死在自己的眼前,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他整理著那些病歷以及他蒐集到的剪報資料,突然一些文件從書頁間滑落到地上,他暗叫不妙,隨後立刻蹲在地上撿拾那些散亂的紙張;然後,一張夾在文件之間的照片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將那張照片拿起來,看著它。

  照片上是十多年前年幼的瑞多‧左拉,他童稚的臉上沒有那個年紀應有的天真,照片上的他面無表情,一雙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看起來就是個陰沉的小孩子。

  他翻到照片背面,上面寫著「瑞多‧左拉,攝於十一歲」

  瑞多的母親是在瑞多十歲那年過世的,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為何這張照片中的瑞多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他看著那張照片,坐到身後的椅子上,將自己往後埋進寬大的椅背裡。

  然後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然後他翻出了另一張照片,並將那兩張照片都放在桌上。

  那是伊麗莎白‧左拉的照片,他看著這兩張相片,發現瑞多長得跟他的母親十分相像。

  他想起那幅伊莉絲的畫像,而那幅畫中的女孩就有著跟左拉母子倆一模一樣的長相。但是他查過了,左拉家並沒有女兒,只有瑞多一個獨子;他後來得知瑞多有個表妹,她的年紀似乎跟瑞多差不多,只是他還沒有去打聽關於她的消息。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整理腦中紛亂的思緒。伊莉絲這個名字其實跟伊麗莎白很像,這只是普通的巧合?還是意味著什麼?他直覺感到伊莉絲與瑞多的母親之間必然有某種關聯,只是他還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這時那個瘋癲的老畫家說過的話又再度浮現在他腦中──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因為他希望她能成為他的所有物。」

  如果瑞多的願望,就是把自己的母親佔為己有的話──

*****

  蘿蕾萊走進書房,但是並沒有看到她哥哥的人影。

  她注意到桌上有著一些散亂的紙張,她走過去,將那些雜亂的文件與書本整理好,然後她看到一個被揉得皺皺的小包裹斜躺在書桌的一角。她覺得那個包裝紙圖案似乎有些眼熟,於是她便將它拿起,然後裡面的東西就突然滑了出來,掉落在桌子上。

  她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弄壞了哥哥的東西就不妙了;但是當她定睛一看,那從包裝紙中滑落出來的並不是易碎物品之類的,而是兩條鵝黃色的緞帶。

  她將緞帶自桌上拿起,那緞帶上頭繡著相當精緻的花紋,而邊緣則有著可愛的蕾絲滾邊;她十分喜歡這緞帶,於是便開始把玩起來,並想將它綁在自己的長髮上。

  「妳在做什麼,蘿蕾萊?」這時瑞多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立刻轉過身來,但手上還拿著那條鵝黃色的緞帶,而瑞多當然看見了它;他立刻衝上前將蘿蕾萊手中的緞帶一把搶下,並扔到一旁的紙簍中。
  「哥哥,你為什麼要丟掉它?」見此,蘿蕾萊徨然地問道。
  「因為這是討厭的人送來的東西。」他頭也不抬的說道。
  「哥哥,你討厭那個叫做畢雪的人嗎?」
  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道:「沒錯。」
  蘿蕾萊看來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她沒有開口,而是轉身跑了出去。

  瑞多將門好好的關了起來,然後走回桌旁,彎身將紙簍中的緞帶拾了起來。

  他看著手中的緞帶,臉上流露著複雜的神情。他一點都不明白當他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沒把壁爐裡的火點燃,而是將它拾了起來。最近,他總是感到好像有一隻手在揪緊他的胸口,讓他覺得很不舒服,而且很不開心,即使當蘿蕾萊來到這個家後,他也不再能感受到像從前那樣幸福的滿足感;以往他總是只要看著像伊莉絲的女孩在自己的身邊玩耍嘻鬧,只要像那樣看著,就能讓他感到一種心靈上的滿足──儘管最後她們總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像伊莉絲一樣完美,但是他總是深信他可以找到,他絕對可以找到像伊莉絲一般完美的女孩。

  但是最近他的心底卻不安了起來,他真的可以找到一個完全跟伊莉絲一樣的女孩嗎?他原本深信不疑的內心開始動搖。他以前怎麼會如此相信他可以找得到?直到現在他才開始質疑,如果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人能夠像伊莉絲一樣呢?他曾經找到了三個他當初認為與伊莉絲極為相像的女孩,但是最後她們總是讓他失望;現在他又找到了一個,那就是蘿蕾萊。但是誰能擔保她最後不會背叛他的期望呢?他感到心煩、焦慮,急於找出這樣的改變是因為什麼害的──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想法被改變了──那些他曾認為永遠不會被改變的想法。

  然後他看到自己手上的鵝黃色緞帶。

  他突然找到了罪魁禍首。的確,自從那個輕浮的年輕醫生闖進他的世界後,一切就都變調了。他完全摸不透那傢伙在想什麼。他討厭這樣,因為他認為所有事都應該在自己的控制之內,一旦事情變得令他無法控制,或是變得跟他原先的期望不同,他就會全盤丟棄。但是對那傢伙他無法這麼做,他不可能像哄小女孩一樣地把他瞞騙過去,也不可能想個辦法把他丟得遠遠的。最重要的是,那傢伙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他甚至知道伊莉絲的存在,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查到的。

  他在桌旁坐下,將緞帶隨手扔到桌上,並輕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那天他生病時,丹尼士‧畢雪輕拂過他額間的手。他此時突然想起來,當時的自己,似乎還期待著什麼事情,只是他現在想不出來他當時到底期待什麼,他只記得那個時候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流過他的胸口,而他並不覺得特別討厭。

  他盯著自己的手腕,被那隻厚實的大手緊抓住的痛感到現在似乎還殘留著,但這次他很清楚自己沒被捏傷,這僅只是錯覺罷了。

  其實當時他被抓住手腕的時候,他的胸中還有一種緊張的感覺,緊張到想吐,像是胃裡有千百隻蝴蝶在狂飛,令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想,那一定是因為他對那個叫丹尼士‧畢雪的人厭惡到極點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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